坐火車去一趟偏鄉,目的地環境是綠意被水泥切割,潮溼又髒亂,一棟經濟爆發時期的建築,就是棟透天,磁磚卻鋪得不洋不日也沒有閩南風味,合體起來就是一種台味風格,簡單來說就像台灣的墓地。

 

受委託處理尋找遺囑的工作。

安靜的城鄉,門外就聽見分產的三兄弟吵鬧不休,從美國回來的其一兒子,電話裡頭爭著不能拔管。

 

才自我介紹是壽源生命(壽源生命禮儀)就被大哥罵:『還沒死就想要來賺錢啊!誰叫你來的!』

我心理嘀咕:『你們家老二叫我來的。』

不需要依我看,老先生現在是插著葉克膜,要活多久就多久,不過那是生理上,醫生說他的腦幹早就萎縮,不知何故,我看到老先生手上緊抓三根筷子,不是兩根是三根。

二哥(委託人)說老頭子被東西噎到才會死死昏昏去。(發現時已倒在地上,不過我的資料顯示是腦溢血)

我問他有看到嗎?

 

他說:不然怎麼會握著筷子。

 

聽著大哥進來再次責備二哥為什麼不照顧好,二哥回罵大哥不負責任賺那麼多錢卻吝嗇不給,還好意思罵他,大哥又回罵葉克膜多貴……爭吵不休,所以我離開。

看見廳堂上掛著照片,老先生原本是中小企業,家訓內容是兄弟要合作,家庭要和樂,身體要健康,讀書最重要……

挺諷刺的,老先生生命盡頭了,兄弟沒有合作,家庭沒有和樂,而學歷學歷最高的美國小兒子回來了。

 

小兒子衝進房間先罵二哥沒照顧好,為什麼上次好好的,這次為什麼死了,又沒完沒了的繼續吵下去。

然後吵拔管的事,小兒子大兒子出來罵我,叫我得找到遺囑,二兒子說根本沒有遺囑,小兒子說有,說自己上次(10年前)回來時候有看見老頭子跟他提起。

大兒子說老頭子還有房產地產,一定是老二要獨吞,老二回罵,從前老爸最不疼他,現在你們這樣算有情有義嗎,獨吞的話怎麼沒錢沒老婆,誰要補償他。

 

嗯,之前公司派人來協助清理遺物的確也沒找到什麼遺囑。

我又回到了那間氣氛很僵的房間。

我說:『我想令尊的遺囑是三根筷子。』我想到三根筷子折不斷的合作故事,沒說完

 

美國回來的小兒子,罵:『屁啦,老頭子在我去美國之前就跟我說遺產全部都要給我,你們倒底把我的錢吞到哪裡了!』

小兒子還在罵,我看到老大臉色發白,跪下就哭了:『爸爸以前就跟我們說三雙筷子折不斷,以前就一直跟我們說兄弟要合作,要合作,到死了還在教我們要合作。』

 

稍晚有銀行徵信者來說,老先生的地產都抵押給銀行,全都用去資助小兒子美國求學的花費,這銀行的人還是小兒子去找來調查的。

 

回程,那是一座又老又小的火車站,濕氣與歲月染黃那張手畫時刻表。

我看區間車再來,是四個小時後,老站務長見我在時刻表下,吆喝:『等一列毋通看到行李車就上車哈。』(等一下不要看到行李車就上車喔)

 

我向他點點頭,他別過眼神自做自的事,是一種「不用客氣啦」的台味害羞。

 

我喜歡這種回應,你我兩心知不用太客套。

 

吹來涼風,風過雨就來。

一輛老火車,我看上面不像行李車,要不是來偏鄉,我畢竟太少搭火車,有些懷疑,這麼老的火車,我上次看到是在老牌子泡麵廣告,這種火車居然還在行駛,我彎著身詢問站務長:『這係行李車嗎?』

老站務長扭扭皮帶,居然懷疑的說:『唉~奇怪,哪會臨時停車,係去放尿休?』(奇怪怎麼會臨時停車,是去上廁所嗎?)

但老站務長說這不是行李車,只不過老車很慢,要搭就搭。

 

老車停很久,也許是心照不宣的自助式吧。

我盤算上午搭電車來不過一小時,這老車了不起兩小時吧,總比我還得在這等四小時還沒到家呢。

老站務長去車頭了解回來,歪著頭說:『那會無看矣郎,係有這急休?』(怎麼會沒看到人,上廁所有這麼急嗎?)

 

我拿票給老站務長剪,他沒回頭的說:『抨矣就好。』(丟票桶就好)

 

其實上車後的感覺不錯,很多懷舊的歲月痕跡,似乎和搭過車的人都在同一個時空。

恍惚中忘記何時睡著,因為火車煞車而醒,嗚嗚作響的火車停下。

車廂上只我一人,沒有廣播,依然讓我自助的下車。

 

坐過站了,這裡是哪裡?

在紫夜的荒野中,有鐵軌沒月台,停放很多甘蔗台車。

 

火車似乎在等我自助下車才啟程。

聽見火車軌畫出水聲。

恍惚中,越想越不對,等一下我因該要搭車回程啊。

像故意拋棄我似的駛遠,車燈引曳而離。

找了幾分鐘,居然連車站牌都沒看見,不,甚至連火車站也沒有,只見夜中一整排老鐵路倉庫,那種戰時放物資的老倉庫。

 

我劃開手機,天啊居然23點了,就算我當時在那站等4小時才來車也不過晚上8點。

再看手機導航地圖,但連收訊都有問題,別說連到3g,電話當然也播不出去。

 

想就在這老倉庫隨便的過一夜明早再看情形。

 

但蚊子實在太多。

 

起身向著燈火走去,紫夜中見廟飛簷影子,往前走。

 

在田埂上不知走了多久,失足踩落了水,什麼時候已經不是田埂而是小溪,兩旁矮樹我誤以為還在田埂,泥濘吸著我的腳,奮力一跋,我向前撲倒,右腳一涼,鞋子黏在泥裡,黑水撫平痕跡,然後再也找不著我的皮鞋,我好久沒這麼沮喪,再繼續往,那廟在我眼前並看到村鎮微弱的紅燈火(神明廳那種)。

 

我撥開矮樹我想那是樹籽樹,我忽然被眼前的燈火嚇到。

 

我看不清楚他,但凶悍的問我:『你做啥!你係誰!』(你幹什麼!你是誰!)

亮適應後才看清,那是用奶粉罐打洞的燈籠,光照耀他手上的金錶。

 

台語我還行,便說:『我係外地來也,坐毋對車,找否路跛落來這溝啊,甘有所在倘好住?』(我是外地來的,搭錯車,找不到路摔在溝裡,有地方可以住嗎?)

 

我見那影子毫不隱藏的打量我,便說:『……你係否看著頭前彼間廟咻!』(你是沒看見前面有廟嗎)影子瞪著我就離開了,他身後帶著竹編的抓魚陷阱。

 

我想,這人好復古。

 

透過窗,廟辦公室內一老者躺在涼椅上手裡還拿著蒲扇。

我忍著我的不好意思叫他。

 

老伯抖醒,左顧右盼尋找我從哪出聲。

 

今晚,我睡在一群羅漢腳下,很久以前台灣的流浪漢跟出外打拼的單身漢,沒有地方住就會睡在廟裡,因為不能隨便睡在神腳下所以會睡在最平易近人的羅漢腳下,這也是台灣諺語的羅漢腳由來。

 

廟公老伯還笑說:『真久否看著真正矣羅漢腳啊。』(真久沒看到真正的羅漢腳)

 

翌晨,迷迷濛濛之中,鳥叫醒我,迷濛之中看見好多人影。

好多小鬼不是,好多小朋友盯著我看,在廟門咬著手指頭的,在窗花外跳著看,有笑的,有做鬼臉的……

 

要了拖鞋,我問了廟公老伯火車站怎麼去,笑說哪有火車站?連運甘蔗的小火車都好久沒開了。

我明明就搭火車來的……

出了廟門,廟前有一大池塘,如果昨天沒有碰上那位凶悍的居民,繼續沿著小溪走我可能就這麼跌入池塘溺死

 

很多事要辦怕血糖太低,想隨意的在附近吃早餐,這鄉下好純樸,居然沒看見有賣西式早餐,而且賣早餐的地方居然還得我步行20分鐘找到另一間更大的廟才有。

吃了滷肉飯跟味噌湯,掏錢的時候,老闆居然沒看過新版的一百元,還要教訓我吃霸王餐,還好鄉下很便宜吃那樣只需要30塊,我還有銅板,這新版鈔票上市至少也有十三年了……我都快忘記這叫做新版的。

 

這裡真的是台灣嗎?為什麼明明就是新台幣卻不能花。

本來要找計程車戴我去火車站,這下我得在自己走。(還是有看見計程車不過,卻是黑色的,黃燈上頭手寫著租用車)

 

頂著烈日走著,路人,小學生,農忙的人,都直盯著我,是沒見過外地人嗎?還是我穿西裝又穿拖鞋可笑?

 

過田埂,過水渠,過蔗田,看見昨晚的倉庫,鏽蝕的台車,間隙迸出雜草的鐵軌。

 

鐵軌……

 

鐵軌斜斜的沒入水裡。

 

然後然後就看不見了。

 

我一陣天旋地轉暈眩。

 

難怪昨天我聽見火車劃出水聲。

這是在演神隱少女嗎!?

 

我的體型因該是演豬吧。

 

我望著天海一線的景色好久。

 

沒有收訊的手機忽然響了。

令我精神抖擻,急著就接……

 

是龍二。

問我怎麼沒去上班之類。

我說:『我跟你說,我現在困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這裡很像二十年前,很詭異,幫我找我在哪!還有持續幫我繳電話費,這手機是我唯一能跟外界聯絡的東西,其他的我回去再聊,我怕沒電不多說了,我出去之後我會很感謝你的!』

 

龍二:『我找了你發話位址,那個定位一直再亂繞……我會幫你繳電話費你放心,對了你別唬爛我啊。』

 

然後又是海天一線的美景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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