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的告別式帳篷,阿鶯跳樓摔在眾人面前,鄉民凝結,直到診所的老醫生衝出來,方老頭第一句話就要我扛起阿鶯,要我負責。
回過神的時候風達已經將我拉開,我卻還奮力的灌方老頭兩拳,才控制住我第三拳。
風達勸我、安慰我,儘管他的安慰漏洞百出,仍是一絲溫暖。
之後得知阿鶯跳樓的時候打到波浪遮雨棚,又有帆布緩衝,雖然沒死,但也半身不遂。
也許是貪得這一絲溫暖,搬到了復村(蟻腹村)風達的屋子是翻新之後的三合院,原本是紅磚牆多上了一層水泥再封上了磁磚,失去磚塊的透氣,風達對神明、祖先牌位很虔誠,大小貢香不間斷,聚落的房子密集,風達家是悶上加熱。
屋子密集左右絲毫沒有隱私可言,晚上有人辦房事,爭吵,注意聽就能聽明。
我懷疑風達有嗜睡症或代謝障礙,在屋子時候,卻把香燒得那麼缺氧,平時坐著的時候多半在打瞌睡,昏昏沉沉。
有一個小學六年級女孩叫小蘭,風達在屋子的時候如果是放學時間就會來寫功課,長得就像日本少女偶像,功課聽說是第一名,她到來我是歡迎,她仍很有禮貌又誠懇的問我能不能在這裡寫功課。
小蘭瘦但身上的制服已經不合身,稍微抬手就會露出腰,褲子也都短得迷你,也許是缺乏照顧,也許是這鬼地方新物資缺乏的學生常態。
小蘭寫功課的鉛筆磨擦聲中,附近有鍋碗瓢盆聲響,快是準備晚餐時間,聽見:『阿財啊這塊豬肉乎你呷......』(阿財這塊豬肉給你吃)『阿嬸真矣嗎!』(阿嬸真的嗎)
叫阿財的小孩連問好幾聲,不可置信似的。
風達家仍用柴火燒洗澡水、煮飯,我蹲在灶前丟玉米桿當燃料,小蘭站著一旁燙青菜,回想起在外面的效率雖便利卻有做不完的事,燒柴火其實挺紓壓。
忽聞摔鍋聲『我矣豬肉係毋系你呷去!』(我的豬肉是不是你吃掉的)
阿財一聲慘叫『兮係啦阿嬸乎我呷矣!』(那是阿嬸給我吃的)
阿嬸『黑白供!我明明就叫你毋倘呷,這係你阿叔矣』(亂講我明明就跟你說不能吃這是你叔叔的)
小蘭水靈的眼睛看著我......
讓她領著穿過屋間交雜錯落捷徑,一開始是水溝巷子有時又變成人家的廚房有時又變成老人等死的地方,雖是捷徑也是繞了一大圈,出口是一個三合院大埕,阿財倒在地上被他的叔叔拿扁單打,罵著『你擱閃你擱閃』(你還躲你還躲)
矮牆外以來了圍觀村民,漠然的看著,一些老婦嘴裡碎念著『夭壽喔夭壽喔』還有之前的自己為是的義警正端著一碗飯看戲,我問,不去阻止嗎,義警回答這人家的家務事。
阿財的叔叔丟下打斷的扁擔對鄰居喊:『加鐵條啊提來』(把鐵條拿來)再對阿財『我今啊日若冇加你摃死,未應即!』(我今天不把你打死不行)
阿嬸自得理正的到鄰居外拿了鐵條,鄰居勸阻『毋好啦毋好啦』(不好啦不好啦)
一纖瘦的婦人丟下農具衝了進來『係焉怎啦!係焉怎啦!』攔住高舉鐵條的阿財叔叔。
阿財的叔叔『妳憨慢教子,我替你教!閃啦!加拉開啦』(你不會教小孩我替你教!把她拉開)
阿財母親本來就瘦弱一下子就被阿嬸扭打在地。
我趕緊攔住阿財的叔叔,便答:『你會摃死郎啦』(你會打死人啦)
阿財的叔叔『這係我矣家內事你別管』(這是我家務事你別管)
阿財已經昏在地上,他叔叔卻奮力要打死似的,我只想這火爆場面結束讓我退場,但阿財的叔叔仍不罷休。
終於有人搶下阿財叔叔的鐵條,是之前很像蔣什麼的黝黑美人,她奪了就跑,不時還回頭。
有個壯得像瘦牛的的男子過來阻止,阿財的叔叔停止。
阿財的阿嬸才從膝蓋抵著阿財母親上跳了起來,裝沒事。
我走到鬼王廟的樹林下,坐上石椅,做了個抽菸的動作平撫心情。
正好看見那個黝黑美人,她仍不知道事情結束了,拿鐵條跑得老遠。
喝喝好可愛啊,打過招呼後,得知她叫做阿薑。
而且她記得我剛來的時候,撞見我,那時她正被小孩捉弄,她覺得害臊,說個沒停,又小心翼翼的吃驚自己這麼多話是不是把我嚇著了,直到風達睡眼惺忪的跑來找我,風達掛著神秘的表情催我回家。
看來這地方也還是有好事的。
不久後的時日,寧靜中只有小蘭的鉛筆寫字聲,阿財的叔叔叫阿溜,阿財的嬸嬸叫阿耗,也許只是同音不同字。
阿耗說到『聽供背村啊矣來春用農藥投死伊以逗陣矣,否咱麼來試看邁』(聽說北村的來春用農藥毒死他的相好,不然我們也來試看看)
我想,草藥必死但農藥未必,希望老天保佑。
阿溜說『未駛咱投死伊一家伙啊,會恐懷疑啦。』(不行咱們毒死他們一家會被懷疑啦)
阿耗又說『未啦未啦來春伊加郎供,伊一工攏加一過過,未發現啦』(不會啦不會啦來春跟人家說,她一天都加一點點,不會被發現啦)
小蘭瞪大水靈的眼睛看著我,她也聽到了。
我問『阿財是你同學嗎?』
小蘭用力點頭。
又穿過變化多端的捷徑,經過鬼王廟廣場,正在賣菜的阿薑,臉紅的跟我打招呼,繞過鬼王廟後面的池塘,池塘邊有竹林,有榕樹,有小朋友奔跑玩樂的草原,找到了在放水牛的阿財,告訴他阿嬸煮的東西不要吃。
我想前陣子被阿耗騙吃豬肉栽贓,阿財也不會想吃了吧。
阿財憨厚的說好。
更晚,小蘭的媽媽回來,小蘭回家,我在燒水煮飯,阿薑笑得燦爛拿菜送我,有筍子、蔥、薑,風達騎著腳踏車在遠處看我,嘟著嘴似乎不太高興。
我想,風達你該不會是同性戀吧,如果對我吃醋,你是順便亂倫啊。
阿耗煮了一鍋筍子湯要向阿財一家賠罪,阿財父母還在工作沒回家,阿耗還說『不喝可惜』,薑害羞的向風達點點頭,扭捏跑離開。
接下來聽見......
「阿溜回家,等不及就吃喝,罵阿耗這筍子湯怎麼會如此苦澀,聞起來又奇怪,然後聽見阿耗直念夭壽......」
呵,自食惡果,希望你吃到的不是除草藥。
平時我幫風達的菜園忙,忙的事不多,風達大部分的時間往廟裏去,會帶點拜過的祭品,有免費的肉可以吃,住在這鬼地方也沒辦法有錢了,三餐溫飽已經是有錢人,阿財他們一家很努力工作,都不見得天天有肉吃。
(由此可見方老頭書局的蟻村的確是蛋黃區)
小蘭放學就直接來風達家寫功課,不吵不鬧又懂事,重點很正,賀爾蒙開始爆炸的發育加上最完美的皮膚,最好的少女時代。
我問過為什麼都來風達家寫,我常常都被密集的香煙嗆得說不出話來,小蘭笑著說因為這裡有神明保佑,在這邊很安心,接著阿薑又帶著他沒賣完的菜來,一定有薑,據說是她的主力作物,所以叫阿薑?我跟她說背村有一個人叫阿雞他專門賣雞,他笑得憨憨的,很融化,我又問,你以前就常拿菜給風達嗎?
小蘭擦完橡皮擦,抬起頭給了一臉笑靨,又繼續寫。
阿薑羞紅臉摸摸他的瀏海,我笑著說『難不成你喜歡我』
我似乎可以聽見他的心跳聲,她鑽石般的眼睛垂目並小聲說『會駛嗎』(可以嗎)
風達的腳踏車輪緩緩的滑入視線,嘟著他可以吊豬肉的嘴,打斷了美好。
風達一進門就說『外郎別置這啦』(外人別在這啦)
阿薑驚慌失措的離開。
小蘭的動作也停頓。
風達說『沒要緊小蘭你置這......』(沒關係小蘭你在這)
小紗窗有個不高的老頭用溫柔參雜權威的口吻插嘴:『小蘭~你有聽到呼,別置這加人打擾,緊回來。』(小蘭你有聽見吧,別在這邊打擾人家,快回家)
小蘭沒有說話,但笑臉也跟書包收起來了,便離開。
風達又點上一支大貢香一坐下就像枯萎似的睡眼惺忪了起來。
我問為什麼要今天趕人了,心情不好嗎。
風達神秘的做了噤聲的手式,然後枯萎的睡去......
風達醒後我隨意問,來帶走小蘭的是她的爸爸嗎?
回答小蘭爸爸還沒出生就去外地工作就一直沒回來過,並忘記稍早發生他趕人的事,也不記得有一個老頭來帶他,但仍在他搞清楚我說誰,回答『喔喔喔~』之後,回答帶走他的是她伯公,是復村國小的老師,在外面還開補習班,叫做杏源。
夜晚,透過小紗窗看著銀河,伴著風達的打呼聲,思念起阿薑,風達忽然搐動打呼聲停止,聽見阿耗阿溜在亂擔心,自己無子,死了財產只能留給阿財,不甘願給那個混小子,又說到哥哥的財產應該要先給身為弟弟的自己,數落父母不公平要疼么兒才對,等謬論一堆,又恨恨的懷疑阿財一臉憨厚是裝出來的,煩惱自己該怎麼下手,才能幸福......

聲音很清楚難道沒有其他隔牆耳聽見嗎?
風達每天都會去鬼王廟等待指示,這是他的工作,我問他更近的有另一間廟為什麼不在那裏工作就好。
風達回答他負責的在魁王廟,不是魚池公廟,沾沾自喜的說魁王廟是忠義鄉最大間,不是每個人都能為廟裡服務,而且跟我說現在魁王廟的乩童、桌頭是以前魚池公廟的乩童、桌頭,因為魁王廟的乩童火災燒死了,經博茭之後統一由魁王廟那邊問事,魚池爺公廟的組合也挪至鬼王廟,風達還說那桌頭是上天眷選之人,村子裡汽油都是他提供,是忠義鄉最重要的人物,有他在是忠義鄉的福祉。
魚池公廟較小,香火也相對不旺,廟外有一魚池,就是我第一天到這裡差一點掉下去溺死的池塘。
風達拖著我也一同去幫廟裡辦事,他覺得我應該要與有榮焉。
問事就是有事問事,沒事就由神明代言人提醒誰要注意什麼,戴金錶的胖乩童呼嚕呼嚕的說,桌頭則用硃砂筆在金紙上寫下,今天說誰誰某某會有火險要來捐錢做法會。
我跟著其他人雙手合十心想,不知道蟻鄉發生這些高度密集的命案,鬼王廟的神明有沒有提醒過......
然後風達就拖著我要去通知那些人,但他忘了只有他有腳踏車,然後我又在廟埕與阿薑共度美好的一天。
跟阿薑隨意聊平常都做些什麼娛樂,阿薑家沒有電視,在以前還看得到電視的時候就沒電視看,她左思右想想不出來,慌張的跟我道歉自己很無聊,絕對不是不想跟我講話,她終於想起,一年一次的大拜拜的時候做戲,才有娛樂,強裝自己熱烈聊祭典的事,但忽然若有所思,祭典有什麼她也提不起要說什麼?
呵呵,我知道,反正跟一些外面拜拜有的活動不就是那些,露天電影、歌仔戲、布袋戲云云,而且自從大俠的事件,我也知道這裡有脫衣舞,女生對脫衣舞也不好意思說那個好看吧(樂),所以我轉了話題聊了點外面的事,對她說『妳知道妳很像外面一個明星嗎......』
隔天。
阿溜衝到鬼王廟,擊鼓鳴冤,假哭亂喊,要求起乩辦事,但前一天才問事過,除非緊急,比方說下葬不順利,或急生怪病、卡到陰等......
風達看到馬上去找人,跟在家裡不一樣,神采奕奕,但風達許久才回來,小廟公代廟公之職上前問阿溜有什麼事先說,下次辦事排第一。
阿溜雖哭卻無淚,配幾聲咳嗽,罵喊父母不公平,要魁王爺公主持公道,下金牌調父母鬼魂當面對質分財產的事。
哭得許久,只有風達安慰說神明一定會主持公道,但乩童桌頭實在是找不到人,只能勸回。
阿溜翻臉如翻書走回家變恨念鬼王廟。
我就像搭訕推銷的上前詢問『先生需不需要保險』
阿溜不想搭理我,越加快步。
我又說:『我這邊有很好的產品,你只需要花一點點錢,將來萬一、不幸,發生意外的話就可以賠很多很多錢喔,讓你不怕意外。』
阿溜快走幾步突然轉頭說『我幫別郎買麼會駛嗎?甘會足貴?咳咳。』(我幫別人買也行嗎?會很貴嗎)
我跟他說,你可以買幾十塊買一天,也可以一年買幾千塊等,買越多賠越多。
他有興趣了但仍懷疑我騙他,撂下一句『啊!保險就係要買時陣什麼攏免,要矣時陣就什麼攏冇』(啊!保險就是買的時候什麼都不用,賠的時候就什麼都沒有)
跟他說要找我可以向小村長風達說就會來轉達我。
果不其然,晚上就聽到阿溜阿耗討論害死阿財詐領保險金。
但他們對意外事故的觀念意外缺乏,爭論拿刀殺了再說他跌倒插到,算不算意外,被火燒死算不算意外,阿溜罵阿耗用火萬一把房子給燒了怎麼辦,又提到下毒,阿溜又罵阿耗白癡,上次阿財沒上當差點還害死他,如此搞不清楚萬一弄巧成拙提前害死阿財我就罪過了。

阿薑的出現我居然安逸起來。
我受邀去開丸婚禮,喜宴上要用的雞及時夠, 我也約了阿薑一同出席,不少認識我或者我不認識的人看到我帶阿薑是相視而笑,她穿了一件粉紅色褪色成白色的洋裝,款式復古,應該說這本來就是舊款式的新衣服,在她身上穿什麼都好看,身材高挑又有氣質,我驕傲這些相視而笑,是一種羨慕吧。
中谷埤廟的主委手肘推了我說,『阿薑真漂亮,娶出去外面要好好對待人家』
阿薑羞得臉炸紅和我一同敬酒回報。
開丸他弟還約了那些被他奴隸的同校,我想這些小孩不會是非造成扭曲嗎?
開丸他弟,羊奶、龜兒子等,都在同桌哈哈大笑。
方老頭帶了個比彩燕阿姨更老的第二春,我的天啊,彩燕阿姨才剛死還不到一個月吧。

大龍鞭炮一炸,開丸領著蓋頭紗的新娘走出他家的小門,開丸穿著款式很舊的西裝,新娘禮服款式我只有在老媽結婚照看過,新人在主桌定位,並把新娘頭紗掀開,眾人一陣鼓掌。
中谷埤廟的主委拉著我一同過去敬酒,開丸身上西裝的老衣櫥味明顯混著酒氣,他早先開喝了。
主委先說:『開丸!娶婆啊要知影倘負責任知否』(開丸娶老婆了要知道負責任知道嗎)
開丸:『我知我知我會做好子』(我知道我知道,我會當好孩子)
我笑著舉著酒杯,望向新人,新娘一臉濃妝,過白的臉配上大紅的口紅,她不情不願拿著杯子眼睛盯著我。
表情好像前女友看著忽然跑去跟別人結婚的男友似的。
我不知道這眼神的意思,但這眼睛我好像在哪裡看過。
......
終於在大濃妝下辨識出來。
開丸奸的那女生就是要我帶她離開的東村少女。
是不是怪我沒及時帶她離開......
喜宴的最後一幕,已經喝醉的開丸粗暴鎖喉他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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